但很快,崔雪轻嗤一声:“为了做戏,你也算下了血本了。”
沈眠又开口,这次语气有些重:“用自己的命来做戏吗?崔医生,要不您也试试生吞一瓶安眠药的滋味?”
“你!”顾菀气急败坏,但同为医者,她知道沈眠说的是真的。
我猛地掀开被子:“吵死了!这是我主治医生,跟你们有什么关系?都给我滚!”
总算走了。
我自嘲地笑了笑。
沈眠走到我身边,伸手轻轻拍着我的背:“别难过,我陪着你。”
6
她说到做到,只要有时间,就过来陪着我。
大多时候我都不怎么说话,她就手舞足蹈地讲医院发生的趣事。
她眼睛总是亮亮的,嘴角的梨涡浅浅。
很自然就会跟着她笑起来。
有时,她给我带一些小玩意。
一朵花、一片叶子、一颗掉落的松果。
我觉得她跟我认识的所有人都不太一样,身上有一种蓬勃的生命力。
让人羡慕。
有一天,她拉着我上了楼顶。
迎着风,她拉开了一罐啤酒递给我。
“我们上来是要做什么?”我问。
“等会儿你就知道了。”
喝了一口啤酒,她微闭着眼。
我也学着她喝了一口酒。
夕阳正好,我们的影子被拉长,看上去像依偎在一起。
“快看!”她兴奋地拉着我的衣袖,另一只手指向不远处的天空。
一片绚丽的晚霞呈现在眼前。
“人间有这么美的晚霞,你怎么舍得死啊?”她用玩笑般的语气问我。
又喝了一口酒,我问:“你怎么知道我一直没放弃去死?”
她侧了个身,伸手扶住我的肩膀,让我也面向她。
语气极其认真:“因为你的眼睛里没有光了。”
“你对这个世界没有留恋。”
我点头:“放心,我现在还不会死。”
至少在出院之前,我会活着。
回到病房,我以为会度过一个安静的夜晚,没想到迎面而来的是崔雪的巴掌。
“高利贷都追到你家里去了!你到底在外面做了什么混账事?是不是赌了?”
我被打得有些懵,还是否认:“这事跟我没关系。”
崔雪更生气了:“还敢狡辩!没关系人家能口口声声说是你借的,还找到你家里去?”
“顾飞,你品行不端也就算了,但非得把你们家毁了你才开心吗?”
我似笑非笑地盯着她,没说话。
她抬手还要打我,被匆忙赶来的我妈阻止。
7
“小雪,住手!”我妈捂着心口喊。
崔雪急忙扶住我妈,仍不忘数落我:“你看看你让阿姨操了多少心,害人精!害人害己。”
她狰狞的脸在我面前不断放大。
心一抽一抽地疼。
“无话可说了?我告诉你,这个钱我和顾临不会替你还的!你就是死在外面也和我们没关系。”
“嗯,是有这个打算,放心,不会麻烦家里人。”我面色平静地回。
“小飞,别说气话!”我妈抹着泪,哽咽,“小雪话说得重了些,也是为你好。我们只是对你很失望。”
“你明明知道我和你爸为什么分开,也清楚赌博害人不浅,为什么还要染上这种恶习?”
“难道真是血脉相连,你要代替他来报复我吗?要是你有小临一半懂事就好了……”
我妈眼底的怀疑与责备太过明显。
“你说话啊?哑巴了?”崔雪催促。
我笑得苦涩:“说什么啊?说了你们会信吗?你们真的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吗?”
“行,又演上了,一说到顾临你就这副死样子。你扪心自问,这么多年,谁欠了你了?”崔雪气鼓鼓地说。
“是你自己嫉妒顾临,才不停地闹事。”
她胸膛剧烈起伏,一脸义正词严。
是啊,从小到大,只要我和顾临有纷争,都是我的错。
我心胸狭隘,他大度体谅。
但凡他们能用心去感受,有很多次机会,可以发现他拙劣的演技。
可一次都没有。
我一句话都懒得说了。
这场闹剧以我妈偏头疼犯了而告终。
她们走后,我在原地站了很久。
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又回来了。
不知不觉间,我已经走到了楼顶。
此时夜风呼啸,无星也无月。
再好的晚霞也终会消散。
我什么也留不住,什么也带不走。
离边缘很近了,再往前踏一步,就可以走完这一生。
“顾飞!你站住!”
8
我没回头。
明明沈眠今天是白班,怎么这么快就赶来了?
“别动!你这个懦夫!”她几乎是嘶吼出来。
我停下了。
她喘着气继续:“你以为你死了他们就会愧疚、醒悟吗?不会的!他们只会责备你嘲笑你,最多伤心一阵子,就能再继续生活。”
“你的死就像是一个石子投向湖面,掀起一点点涟漪罢了,有什么用!”
“你说过,我对这个世界没有留恋。我不在意死后他们会怎么想。”我慢悠悠地开口。
“撒谎!你只是害怕,你怕付出了真心再被辜负!可是,这不是你的错,是你把真心给了错误的人。”她每个字都咬得极重。
“那你告诉我,我该怎么做?”我问。
“要么就做暴雨,要么就做巨浪,让那片肮脏的湖水为你震颤,他们才会真的醒悟!”
她一字一句,掷地有声。
我承认我被她说动了。
回身发现她早已泪流满面。
我走回露台,她扑过来抱住我。
我轻声说:“明天还有晚霞呢,先不死了。”
“每一天都有。”她执拗地纠正。
“那就每天都看。”
第二天,警察来医院找我做笔录。
“顾飞,你弟弟顾临因为赌博欠了很多高利贷你知道吗?”
我一愣:“我知道他赌博,但是他欠高利贷的事情我确实不知道。”
顾临赌博的事情是我无意中发现的。
他当即跪下来求我,哭着说自己一时鬼迷心窍,没有多少,让我千万不要告诉家里人。
想到幼年时我妈因为生父好赌,时常被打得遍体鳞伤。
追债的时常上门,我和姐姐蜷缩在墙角看他们打砸家里。
我不想让家里再蒙上旧时的阴影,便答应了他。
他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以后再也不赌。
为了早点解决这个问题,我便帮他承担了一半债务。
我一五一十地说完,问道:“警察同志,您的意思是,顾临一直都在赌博?”
“根据我们的调查结果,是这样的。而且,他还借用你的名义去借钱。”
“可是,这和我们的车祸有什么关系?”
“快了,有结果了通知你。”
9
我却不想等了。
我清楚地记得当天是顾临约我去的巷子。
车子驶来时,我的背后有一股推力,这才滚向路中央。
小路年久失修,没有摄像头,人迹罕至。
结合顾临以我的名义借高利贷的事情,一切都太巧了。
我和沈眠一起又去了事故发生地。
一户在路边乘凉的居民告诉我们:“我记得啊,我们这里车子都很少,别说车祸了。有个小伙子跟那个司机认识的,在另一个小伙子来之前,他就和那个司机说话说了很久的。”
回去的路上,沈眠说:“他先以你的名义借了高利贷,现在又疑似串通司机制造车祸。如果成功,最大受益者是他。就像后来,那群人找到你家里,喊的也是你的名字,总有爸妈和姐姐能兜底。他把自己完全摘出去了。”
“这太可怕了,如果他还有一点良知,怎么也不可能毁了自己的家。”
有时最不可能的答案,就是正确答案。
顾临,你的狐狸尾巴还能藏多久呢?
我把情况告知了警察。
刚到医院门口,迎面碰上崔雪和顾临。
顾临假装关心我,对我嘘寒问暖。
我淡淡应对,心里却在冷笑。
有空接人下班,却没空来看我。
崔雪上下打量了我们一眼,开口:“这是,约会回来?没想到啊,你们两个进展真迅速。”
沈眠笑着答:“比不得你们,早就暗度陈仓了,还在这阴阳怪气,是不是工作太闲了啊?”
崔雪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,拉着顾临极快地走了。
10
我出院那天,恰好是顾临的生日。
理所当然没任何一个人来接我。
整理好行李走出医院,被人从身后拍了一下。
“走了都不叫我,不够意思哦”
说完怀里被扔了一束花。
“送你的。”沈眠笑盈盈地看着我。
“谢谢,谢谢你救了我。”我语气真挚。
“我是医生,救死扶伤,应该的。”
“你知道我说的不仅仅是这个。”我盯着她,不舍得挪开目光。
“那怎么办?”她笑得狡黠,“你要怎么报答我?”
我沉吟,试探地问:“以身相许,怎么样?”
她笑出声,几乎没有犹豫,故作认真地点头:“可以考虑。”
然后径直往前走,我这才发现她穿着一身便装。
“走啊,还愣着干吗?”她回身催我。
“去哪?”
“我家,你还有地方去?”
她家很温馨,收拾得井井有条。
我刚坐下,电话铃声响起。
“顾飞,今天小临生日,你不回来?”崔雪在那头没好气地问。
“不回来了,免得扫你们的兴。”
“你又在作什么啊?阿姨做了一桌子菜,从早上就开始念叨你,你说不回来就不回来?”
“对啊,这个家本来也不需要我,我不回去,让你们都开心不好吗?”
“行,有种你就永远别回来了!”
不想听她的抱怨,我直接挂断。
傍晚刷到崔雪的朋友圈,是我们全家人和她在生日蛋糕前的合照。
每个人都笑得开怀。
如我所料,他们不需要我。
幸好,我也不需要他们了。
在沈眠家休息了一天后,我开始找工作。
幸运的是,有一家创业公司给了我回复。
他们对我的履历很满意,我也如实告知了他们我上一份工作的离职原因——名誉问题。
招聘人员明显犹豫了下。
我以为就此泡汤。
没想到次日他们老板要见我一面。
11
“也就是说,目前警方还在调查中,还没有明确结论?”
我将事情细说一遍后,对方问我。
“是的。”
“那你觉得自己是无辜的吗?”他问。
我想了想,抬眸和他对视:“我只知道,从案件调查以来,警方从未将我列入嫌疑人范围。”
“好。”他点头。
没一会,我就收到录用通知。
这家公司的人际简单,大家都有一股冲劲。
我能很好地发挥自己的技术特长,帮助公司完成了几个项目后,顺利地升了职。
我和沈眠依旧住在一起。
第一个月发了工资后,我想过要搬家,刚提出来就被沈眠否了。
她一脸正经地说:“你说要报答我,果然是假的。”
我不明所以。
“是这样,我工作太忙了,没时间给自己做饭,长期吃外卖对身体不好。你做饭好吃,我请求你,留在这抓住我的胃。”
我没办法,只好依了她。
两个月后,沈眠带给了我一则消息。
我继父因为车祸住院了,伤得很重,待在ICU一直没出来。
而凑巧的是,又是和顾临在一起出的事。
只不过这一次,顾临也受了伤,需要住院。
据说是拦在我继父身前导致的。
她说完,我俩对视了一眼,心领神会。
我赶到医院时,我妈正对着病床里的顾临抹眼泪,崔雪在一旁安慰她。
看见我,崔雪率先走上前,脸色不佳:“出事这么多天,你终于舍得回来了?”
我没理她,只对顾临说:“我想和你单独谈谈。”
很快,病房里只有我们两个人。
“哥,你能来看我,我很高兴。”他说话有些不利索。
“别装了,”我冷声打断,“你赌博欠了多少?爸是不是知道了?你才出此下策?”
“哥你在说什么啊?我怎么听不懂?”他虚弱地笑了笑,眼底寒意乍现。
“听不懂没关系,等警察来了你就懂了。”
“哥,兄弟一场,你有必要对我这么绝情吗?”他的语气充满怨气。
我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。
“兄弟一场,我只劝你悬崖勒马,早点收手。”
他突然笑了,有些咬牙切齿:“那就走着瞧吧。至少我还有妈和崔雪,你有什么呢?”
“他还有我。”沈眠倚在门边,似笑非笑。
我扯起嘴角,头也不回地离开。
1
三天后,警察来了医院。
当场出示了逮捕令。
顾临当场就哭成狗,求我妈和崔雪一定要救救她。
我妈难以置信地拦在顾临身前:“警察同志,你们一定是搞错了,我儿子向来遵纪守法的。”
警察说:“女士,顾临涉嫌故意杀人,我们也是按规定办事。”
我妈仍旧不信,拼命阻拦。
警察无可奈何:“女士,顾临利用车祸杀害他哥哥和父亲未遂,这个我们证据确凿,请不要阻碍我们执行公务。”
“什么?”我妈睁大双眼,“这不可能!明明都是意外!”
崔雪扶着我妈,也附和:“我男朋友自己都伤得这么重,怎么可能是他设计的呢?一定是哪里搞错了,同志,你们再查查吧?”
“司机我们已经抓到了,他交代是顾临指使的。我们还有其他证人证言。”警察面无表情地说。
“对了,顾临赌博的金额很大,欠了很多外债,两位要做好准备。”
沈眠说,顾临被从医院带走时,有很多人围观。
崔雪当时的脸色精彩极了,昨晚她才在朋友圈里秀了顾临给她买的手镯。
没几天,我的电话就快被我妈和崔雪打爆了。
再见到我妈时,她憔悴了不少。
我妈一把抓住我:“小飞,你要救救你弟弟,他真的知道错了。”
我觉得很荒谬,顾临做了这么恶毒的事,她居然还让我救他。
“妈,你想怎么救?”
她似乎看到了希望,语气急切:“很简单的,小飞,只要你去作证,你跟警察说,小临当时并没有把你推向那辆车,都是你不小心撞上去的……”
“妈,”我忍不住打断她,“你让我作伪证?”
“小飞,你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,都是一家人,对你来说就是举手之劳。”
13
“妈,你到底知不知道,顾飞因为赌博欠债,就快要把整个家都毁了?那些追债的以后一定会频繁上门,你打算怎么办?即便已经这样,也要继续纵容他吗?”我深深叹息。
“小飞,人要懂得感恩……”我妈怔了一瞬,随即喃喃道。
“我不欠他的!”我再也忍不住咆哮,“我的妈妈和女朋友都是他的了,我不知道我还有什么能给他的?”
我妈愣在原地,哑口无言。
“之前为了不让你们担心,顾临从前欠的债我已经帮他还了一半了,那是我没日没夜打工兼职还完的。对比他这些年带给我的伤害,我已经仁至义尽了。”
我妈睁大双眼,眼神触动。
“可,小临毕竟是你弟弟,我们是一家人啊!”我妈还想打感情牌。
我笑得嘲讽,只对她说:“妈,如果不是多年来的偏心,养成了他任性妄为的性子,顾临又怎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?”
说完不再看她,我径直离去。
离得老远,还能听到我妈的哭喊:“小飞,妈妈错了。”
我撇撇嘴,脚步未停。
迟来的道歉,现在的我已经不需要了。
她没有再来找我。
倒是崔雪突然约我见面。
咖啡厅里,崔雪垂眸,似乎有些犹豫:“对不起,当初是我鬼迷心窍。”
我摇摇头,表示都过去了,没什么好在意的。
她有些激动:“我知道错了,你当初是不是准备向我求婚?如果可以……”
“崔雪,”我打断她,伸出手指,上面的戒指闪闪发光,“我和女朋友很恩爱。”
她眼底的失落清清楚楚。
“别误会,不是给你的那枚。那枚我扔了。”
她抿着唇,神色有些羞窘,半天才问我:“是沈眠吗?”
我点头。
当晚回去和沈眠老实交代后,她眼珠一转,抓起手机就开始鼓捣。
我问她干什么。
她笑得神秘兮兮。
睡前看手机,才看到从来不发朋友圈的她,刚发了一条。
图片是我们交握的手。
配文和顾先生下半辈子锁死了。
“为了防止别人觊觎你,我先官宣一下。”她是这么说的。
14
半年后,顾临被判刑。
他的案件被制作成警示宣传片在全市播放。
虽然用了化名,也处理了人脸,可左邻右舍一看就知道是谁家的。
久而久之,大家都对我妈避而远之。
听说我继父出院后,她就把房子卖了,搬去了邻市。
我没有主动联系过他们。
但在每个春节前夕,都能收到陌生号码发来的一句“对不起”。
或许是我妈。
我没回过。
今年春节前夕,我和沈眠领证了。
当晚,她窝在我怀里笑着调侃:“我们这算不算从骨灰盒开始的缘分?”
我捏了捏她的鼻子:“应该是死神带来的缘分。”
也许那天它想告诉我,再等等,爱你的人正在路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