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年元宵,洞房花烛。秦暮手指合卺酒,温柔对我说:
“晚儿,能娶你为妻,实乃三生有幸。”
而今亦是元宵,我静静躺在他面前的床上,他却牵着别人的手,连眼皮也没抬:
“葬了吧。”
1
我死了,死得很冤。
被污通奸,却根本不知奸夫是谁,他们只说那人早死了。
所以我不怪秦暮,这年头女人想以证清白很难,哪怕是在自己丈夫面前,哪怕是被污与鬼通奸......
而今,我也是一只鬼了,仍不知所谓的奸夫是谁。我眼里心里只有秦暮,魂魄飘在相府不舍离去。
尽管这里破败荒凉,不会有人为我的死而惊动,除了绿蔻!
半夜醒来发现我没了呼吸,她跪在床边痛哭欲绝,直到门外响起脚步声。
不一会儿,我看到了秦暮......
他身着素色青衣、白狐大氅,漆黑眸中仿似含着雪。令我打了个冷颤,不禁飘过去将他抱紧,我想给他温暖,可他感受不到。
和他已有整整一年未见,不曾想再见,竟是阴阳两隔。
“如你所愿,她死了。”绿蔻背对他,冷冷道。
哦不不,丫头你弄错了!
纵使对我再失望,秦暮也不会愿我死。他只是,只是心痛,痛到心死......
“姓秦的,如你尚存一息人性,就过去看她一眼!”绿蔻喊得撕心裂肺。
别急,他会的!
我坚信。
可秦暮并没如我愿,他只是微微蹙了蹙眉,便淡然转身:
“葬了吧。”
我的心,痛了痛......
他还是不信我?
为什么?
我都用死来以证清白了,他为何还要怀疑?一世夫妻,要份信任就那么难吗?
“为何把她带来?你认为我家小姐还想看到她吗?!”绿蔻激愤控诉。
顺着她手指的方向,我看到了碧柔。之前我的丫鬟,现在秦暮的妃子。
我想丫头偏激了,我对这女人没任何敌对。毕竟当初,是我把她从青楼赎出来的,也是我让秦暮纳她为妃的。
尽管相府垮了后,碧柔再没来看过我。但我不怪她,深知她肩负“为秦家传后”的重任。
碧柔踏入门槛,绿蔻上前拦她,碧柔毫不客气给她一巴掌。
绿蔻也不是吃素的,顿跟她厮打起来,且不落下风。
我飘过去想拉架,可然并卵。
而屋内的秦暮就像看一幕荒诞剧似的,在一旁冷眼观战,让我深感费解。直到门外的护卫闻声而来,他才收回目光。走到我床边站得笔直,他在看我......
哦不,看我的尸体。
长睫投下一片阴影,他脸上毫无表情。
我猜不到他在想什么,不知何时秦暮已变得喜怒不于形色。就像此刻,他站在我身边,我却感觉他离我好远......
也对,人鬼殊途嘛!
秦暮就那样盯着我的尸体看了好久,循着他目光看去,我才发现自己脸上有只苍蝇,停在唇角,像是要吻我?
不不,我的唇只给夫君吻过。该死的苍蝇,走开!
我挥手,可它稳如泰山。
我期待的目光转向秦暮,可他也纹丝不动,只顾盯着那苍蝇看。
这算什么?
我急,且不解。
“暮郎,苏晚她......”碧柔终是走了进来。
“死了。”秦暮淡然依旧。
碧柔眼中噙泪,轻轻拿起他的手,握在掌心:
“你别难过,苏晚是个好女人,下辈子会有福报的。”
“不难过。”秦暮抽回手,淡淡转身,“天还没亮,眯会儿去。”
“你这也是在成全她,不是吗?”碧柔上前拽住他,急急道,“那人在下面等她,黄泉路上也不孤单了。”
“是,不孤单了......”秦暮叹口气,我在他身后,看不到他的表情。只看到他说完后,轻轻把碧柔搂入怀,“以后我只有你。”
好温馨的画面。
我感动得哭了......
他怀里的碧柔也哭了:“暮郎,算我求你了,去跟她说几句话好不好?我不想她走得不明不白,更不想你将来恨我。”
恨你?
呵,为什么要恨?
你对他好,在他身边伺候,他有什么理由恨你?
但有句话你说得很中肯,别让我走得不明不白啊!
快告诉我,那个玷污我名声的男人,哦不,男鬼是谁?
可秦暮还是让我失望了,他没有听从碧柔的恳求,而是选择用温柔的吻,拭去碧柔脸上的泪痕......
在我的尸体前!
我说不出是什么滋味,这女人是我推给秦暮的。可为什么心就是很痛?痛到麻木?痛到没知觉?
两年了!
大婚后秦暮就没再碰我,整整两年我独守空床。
起初我猜想,生了闺女让他不满意;后来女儿夭折,我又猜想,他怨我没照顾好他的骨肉;再后来,我被污与鬼通奸......
直到现在我才发现,那个对我鸿雁寄情思的少将军,也许在两年前的大婚夜,就已经死了。
也许,绿蔻没说错。
我死,的确如了秦暮的愿......
2
和秦暮的初见,在奴市。
那年元宵,我随兄长偷偷溜出门。本是奔着灯市而去,却被他骗来看奴隶买卖。
擂台上的血腥打斗让我害怕,缩在兄长身后不敢看。直到不经意发现,后方有排铁笼,里面关着跟我年龄相仿的小孩......
好奇走过去,我一眼看到其中的秦暮!
他眼睛很亮,像我笔下的暮色。衣衫褴褛浑身恶臭,裸露的右肩上有个红烙印,鲜血直流,应该是刚烙上去的,上面爬着好几只苍蝇。
我挥袖帮他赶走苍蝇,他却凶狠瞪我,像要咬人的狼崽......
我眨巴眼睛,莫名不感害怕。
当晚,我让兄长买下他。可他对我们无丝毫感激,甚至朝我鄙夷了句:
“天下女子皆薄幸!”
我深感费解。
兄长却哈哈大笑起来。
随我们来到苏府,秦暮以“府内多女眷”为由,坚持不为奴,称宁愿上前线。
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连毛都没长开,就想着忠君报国。被这份斗志感染,我父一高兴,竟应允了。
从此,苏家军里多了个小孩,也拉开我跟秦暮七年的离别......
期间我父官越做越大,一路青云直达丞相。兄长也当上太尉,手握全国兵权。可他们却把秦暮弄丢了,整整七年,他杳无音讯。
再见,是在延庆寺。
那天我带绿蔻来寺里为家人祈福,因尚未及笄,我薄纱蒙面,还特地挑在黄昏无人的时刻。
孰料出寺时,还是被“生人”撞见......
至今都记得那天夕阳中,两男子雄姿英发跃下马,谈笑风生朝寺门口走来。飘逸飒爽的身影与远处山水融为一体,淡雅清隽如同一幅水墨。
山林草木在后,如玉公子在前!
绿蔻当场看傻眼。
我却慌乱垂眸,假装淡定的从他们身边路过。匆匆一瞥中,顿感一抹素色青衣坠入眼,像嵌了一块上等玉,华光熠熠。
擦身而过的那刻,晚风吹落我的面纱。似是有双深黯瞳眸一直注视着我,我却不敢看。
直到身后响起二人对话:
“这是哪家女儿?生得这般好看?”
“天下女子皆薄幸,望殿下以国事为重。”
我惊回眸!
并非因为殿下二字,而是那句耳熟的话......
那一刻秦暮也回眸了,褪去稚气已出落成翩翩少年郎。目光也不再像儿时那般凶狠,却薄凉无比。
可我知道,他的心不凉!
翌日,绿蔻将我落下的面纱寻回。说是太子侍卫送来的,还伴有对方的一封私信。
“那人让我转告小姐,说七年前的元宵夜,欠您一句道谢。”
我心花怒放。
迫不及待拆开信件,是情诗。
——延庆寺前,一眼万年;思君之心,细雨绵绵。
他告白了!
冰冷的小狼崽终是被我捂热,向我告白了!
能体会那一刻我的激动吗?
无法用言辞形容。
于是当晚,当听说秦暮将随太子御驾亲征后,我恳求父兄带我进宫,他们却误以为我想做太子妃......
“晚儿,如今朝势动荡,太子遭人猜忌,恐储君之位难保啊!”
遭人猜忌?
那我更要去提醒秦暮,别跟着太子了!
我父是陛下皇后双双器重的丞相,我兄兵权在握。你来相府,今后不管谁当储君,你都能平步青云。
“什么?你居然想着秦暮?!”得知我真实意图后,父相勃然大怒,“他乃孽根祸胎,你最好给我断了这念头!”
我不知该说什么,世上女子的婚嫁,向来不由自己。
所幸,我有个偏宠我的兄长,他让我修书一封,给秦暮带去。
一时不知该写什么,想起那日坠入眼中的素色青衣,我便提笔寥寥几句:
——夕阳暮色,青衣如玉;熠熠辉光,吾心向往。
很快秦暮就回信了,我们也开始长达半年的鸿雁寄相思。
他:有一美人,见之不忘。一日不见,思之如狂。凤飞翱翔,四海求凰。无奈佳人,不在东墙。将琴代语,聊写衷肠。何日见许,慰我彷徨。愿言配德,携手相将。不得於飞,使我沦亡。
我:一别之后,二地相悬。只说三四月,谁知五六年?七弦琴无心弹,八行书不可传,九连环从中断,十里长亭望眼穿。百思君,千系念,万般无奈把君怨。万语千言说不完,百般聊赖十凭栏。
思念在一封封情诗中越煮越浓,而真正让我们定下终身的,是最后这封藏头诗:
爱此清荫欲宿栖,
慕侣低翻柳影谧。
苏堤尽日风和雨,
晚楼何处吹瑶笛。
——爱慕苏晚。
我读完后深陷不能自拔,更何况与信一起寄来的,还有他的定情之物:一块双螭纹佩玉。
易求无价宝,难得有情郎!
秦暮,这辈子我嫁定你了!
3
那之后,父相不再反对我进宫。但我知道,他并非妥协。
因御驾亲征大获全胜,太子空前得势。连一向视他为眼中钉的皇后都唯他是从了,更何况朝中大臣们?
父相颇有让我竞选太子妃之意,送我来坤宁宫面见皇后。当天,我故意戴上跟秦暮的定情玉佩。
不曾想在坤宁宫,我首先看到的竟是秦暮?
他没有伴着太子,一身墨色长袍,独自在宫门守候。我知道,他在等我......
“暮郎!”
顾不上礼义廉耻,我热泪盈眶扑入他怀。
秦暮愣了愣,继而将我抱紧,喉结蠕动:
“别怕,一切有我在!”
“嗯。”我含泪抬眸。
他拿起我脖子上的玉佩看了看,勾唇一笑。继而竖起食指,先后在我们唇间轻轻一点,无声传递着吻......
那是我第一次见他笑,顿觉乌云褪去、艳阳高照。心,好稳好稳。
随后,秦暮护我进了坤宁宫。
我朝皇后叩首跪拜,身后的他却岿然不动。当时我没想太多,只猜他在太子身边已很得势,便不把皇后放在眼里......
这符合他桀骜不驯的个性!
官场上的事我不懂,也管不着,只想让皇后看到那块玉。便在跪拜时将身子重重往下压了压,让玉佩露出来,挂在脖子上晃动。
皇后瞧了一眼,淡然道:“起来吧。”
我礼毕,皇后招手让我过去,端详着我的脸:
“晚儿,你觉得太子怎样?”
她是我父的贵人,我父能位及丞相,听说是受她的提携。可她膝下无子嗣,故在朝中跟太子不合......
但现在,他们政见一致了!
我不知该怎么回答,只得看了眼身后的秦暮。
他面无表情。
皇后似是对他有所顾忌,摸着我的头,忧伤叹道:
“晚儿,你是个好孩子,哀家也希望你能觅得良人。”
话虽没错,可我心中的良人不是太子。
“去吧!哀家累了,不想再过问你们的事。”
我却欣慰不起来,如无皇后帮忙,以秦暮一己之力能否说动父相?
从坤宁宫出来后,我忍不住把话说开:
“暮郎,我已过及笄之年,你能否......”
“明年元宵。”他果断接话。
我以为他说明年元宵再去提亲,顿觉不悦。
于是,他薄唇凑到我耳边:
“婚事,定在明年元宵如何?”
我瞬间转忧为喜:“父相点头了?”
他将我搂入怀,温柔轻抚我的背,却略带阴狠说了句:
“他不点头也得点头!”
我的心彻底放下,猜想他的底气来源于太子。如能让太子做媒,父相便无话可说。
心中无限晴朗,天却突降暴雨。
秦暮把我送到一小亭中躲避,他折回去拿伞。
结果,我碰上了太子......
我上前大方行礼,他却冲我深情一笑:
“晚儿,好久不见。”
我尬住,猜想他是随秦暮一起这样称呼我。顿觉此人轻佻放浪,便借口有事想走。
太子一把拽住我手腕。
我瞪大眼,惴惴不安......
太子遗传了香妃的美貌,一双桃花眼盯着你时,总能令你陷进去。
他一点点逼近,最后弯腰,居然要来吻我?
我吓得噗通跪地:“殿下请自重。”
太子噗嗤一笑:“本宫是吃人的怪物么?晚儿为何这般犯怵?”
“臣女,臣女......”
我紧张不能自持,便索性亮出脖子上的纹佩玉。
太子拿在手里轻抚,倏然皱眉疑惑看我,嘴里却深情念道:
“延庆寺前,一眼万年......”
我和秦暮的情诗,他居然全都念了出来,且一字不差。